言九的甜甜起司城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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予人玫瑰。

全职||王肖|喻黄|韩张|双花|双鬼|伞修伞
诡秘||蒙克|水仙克

[全职/喻黄]黍离

*BE双杀预警

*与《葛生》《无衣》同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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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诗经》

 

春风十里,荠麦青青。

喻文州自巍峨城楼上凭栏向下望,不远处便是北燕的大军燃起的狼烟,铿锵铁甲,杀伐号角,竟是已经兵临城下,以至于南楚向来柔婉温暖的风都渗出冰冷的血腥味。

正是三月末,春色最浓酽醉人的季节,而南楚百年王城却似笼罩在数九寒冬,每个人脸上都难以掩饰地染上迷茫与恐慌,只当他一袭蓝衣,立于城头,守城的兵卒们才觉得心中稍安,仿佛在绝境中有所依凭一般,重新鼓舞起士气。

可只有喻文州自己清楚,到如今,就算是他,也无法抵抗北燕数倍于南楚的兵力。

当真是……穷途末路了吗?

他在心里不觉叹了一声,回过头,望向王城的中心,一座精巧的小楼立即闯入眼帘,檐角挂着金色的风铃,在风中轻轻摇曳。

那里,是南楚名满天下,并终将流芳百世的藏书阁,这便是当年促使他留在南楚的原因。说起来,其实很简单,但恐怕并没有多少人会相信。

人人都知南楚喻相师从梅夫人,有经天纬地之才,连他的两位同样出类拔萃的师弟也对他推崇备至,敬仰有加,无论是在齐国霸图做了军师的郎中,还是入了北燕东宫成为谋臣的木匠,下山之时,都第一步先来拜会于他,添茶叙旧。

 

他是孤儿。据梅夫人说,捡到他,是在一条河上。

阳春三月,南楚兰漪河上,一叶小舟顺流而下,襁褓绫罗层叠,裹着不足月的婴儿,也不知是被谁家因何丢弃在此。

梅夫人本欲隐居,不问世事,可终究不忍,从河中救起婴孩,却不料袖中书卷跌落,被婴孩紧紧抱在怀中。她大惊,以此为天兆,遂将带他同去梅境,与后来捡到的两个孩子一并悉心教习,抚养成人。

梅夫人是当世大能,教养出的弟子也是人中龙凤,故而虽然不舍情同亲生的三位关门弟子,却知年轻人总不甘于寂寞平庸,一生冷清,尽管隐隐窥见日后风流云散,各为其主的命运,依然放他们相继离开,去这世间挥霍施展才华。

三人之中,喻文州最年长,故而最先辞别师父,出门闯荡。

彼时,他拜别梅夫人,初次离开与世隔绝的梅境,出山入世,一时没有目标,便随心所欲地一路游历,看遍山川河流,一路与人论道,研习完善王道,直到从结伴而行的儒生那里听闻了南楚纳进百家著作的藏书阁。

宝物不应蒙尘,利剑不该被束之高阁,这些凝结了先人智慧的书卷,更不愿孤独地被收纳在不见天日的宫阙殿宇中。南楚王室如此作为,当是暴殄天物。那时候,他还没想过要在这乱世中建功立业,只是单纯凭一腔热血,想要为天下读书人做些什么,于是,他打定主意,当即南下,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南楚王城脚下。

喻文州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先在王城住了一月,真切地感受了南楚的文化与民风,接着,有关那位新王的传言便撞入耳中来,街头巷尾到处是百姓们的溢美之词,尤其惹眼的是姑娘们提起天子巡游时的俊美飞扬,说他骑着高头大马,腰悬无双利剑,眉眼朗朗,眸光灼灼,比日月齐辉还要耀眼。

喻文州那时忍俊不禁,听身边酒家的女儿满怀憧憬的描述,也不自觉地想象起他计划面见的南楚君王。这里的民风淳朴开明,是他喜欢的气氛,但如要他长留此地,还需得有一位明君英主,否则天下翻覆,苍生倒悬只在一念之间,任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希望这位南楚的新王能看得进苍生疾苦,纳得进逆耳忠言。

怀揣着少年最绚烂明亮的梦,喻文州递上了折子,纸上纸外,藏着他心中的千里锦绣,如画山河。

是幸,是命,新君正是他最想要追随的人。

 

思绪飘渺游荡,在这南楚的城墙上兜兜转转,依稀仍是旧日时光,一如他当年背负行囊,怀揣着只属于少年的风流意气,抬头仰望着高耸城楼,却又被突兀拉回人间。

身着淡蓝色劲装佩剑的禁卫匆忙走上城楼,俯首恭敬行礼:“相爷,陛下寻您,在藏书阁。”

他颔首应下,神色较平日并无不同,连若隐若现的寂寥空茫都敛去,笔直地站在那儿,支住南楚的脊梁。他最后望了一眼城外的春红柳绿,夹杂在中间的冷锐狼烟着实刺目,深深扎进眼眸:“我知道了,这就去。”他转过身,随禁卫步下城楼,往藏书阁去,一路无话。

途中确实安宁,宫女大多被遣散,少数仍在坚守尽忠,哪怕等最后一刻殉国,也九死不悔,只是到了藏书阁附近,就听见远远传来一阵喧嚷,是一个颇为凌厉的声线,隔着这么远都能感受到其中的锋芒锐意。时光素来残忍,将人打磨得圆滑,可似乎又独独优待于他,这么多年过去,除却眼角细纹,仍是少年英姿勃发,锐气十足。

他说:“诸位不必拦着朕!北燕不是正在城下叫阵吗?朕这就带兵出去与他们决一死战!当初那木匠将越过衡江,朕就与文州言说,不如抢先出手,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你们非不同意,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结果那次,北燕是勒马停驻回转了,可你们也不想想,我南楚举国上下的颜面往哪儿搁!”

喻文州转过庭院中的扶疏花木,丹红芍药昨夜才盛开,正是明媚娇颜,可此刻却是无人有心欣赏。

那人骂得正起劲,挽起明黄色的袖袍,神色飞扬,动作凛冽,却丝毫不见身为一国之君的严肃庄重。可南楚的朝臣与百姓都知道,黄少天一向如此。他是南楚百年历史上最为锐意进取的王,却不幸为前几代的积弱拖累。而北方原本可作为屏障的齐国自毁长城,放出了荒原之上的狼群北燕,一路南下,长驱直入,夺走了南楚的半壁江山。

黄少天心里是愤,是怒,是恨,喻文州知道,没人比他更清楚。宿老偏安惯了,不明白年轻的王者心中恢弘的梦想,也看不到北燕逐渐显露的獠牙与利爪。黄少天只能说给喻文州听。从那一年,金銮殿上,黄少天当着百官群臣宣布,将开放藏书阁供人取阅开始;从那一年,黄少天力排众议,拔擢喻文州为丞相开始;从那一年,喻文州一步踏进宫门,与九龙阶上的少年遥相对望开始。

喻文州闭了闭眸子,慢慢回忆着,旧年影惊鸿一瞥,今朝徒留吉光片羽。他走出暮春树影,对黄少天微微颔首:“陛下。”

朝臣如蒙大赦,连忙转过身,弯腰施礼:“喻相。”

黄少天大喜过望,立刻大步朝他走来,边走还边语速极快地道:“文州,你可算来了,我烦都要被他们烦死了!怎么样?你去城头看过了吧?北燕是不是还这么嚣张?派谁来叫阵?你师弟木匠呢?他又给撺掇了什么鬼主意?”

喻文州苦笑一声,扶额轻叹,答道:“北燕异常安静,军容整肃,无人叫阵。”

黄少天闻言一愣,随后逐渐沉下脸色:“就是这回。”

喻文州重复一遍,低声道:“就是这回。”他抬起眸子,“上次北燕兵临衡江之岸,其实我也并不同意你带兵前往。那次,虽然肖师弟亲自带兵南下,但明显意在威慑。当时燕王病重,他需内稳时局,意不在开疆拓土,绝不可能一次性攻下衡江以南,可他心思缜密,必然做好了后撤的详细安排,当日故意与你隔江对望,恐怕就有诱你孤军深入的意思。”他顿了顿,算是不动声色为之前被黄少天痛骂的南楚众臣解了围,又继续说,“——然而这次不同。”

黄少天神色凝重,目光冷静:“这一次,去年十二月末,他们借浮冰横渡衡江后,便稳步推进战线,在每座城池安营扎寨,明显是打的灭亡我南楚的主意。”他抬眸望向喻文州,问道,“喻相可有退敌良策?”

喻文州抿了抿唇,四下环视一圈,待几位朝中宿老心领神会,退出庭院,才定定望向黄少天,忽然俯身下拜,一字一句道:“微臣有一计,可保陛下平安。”

黄少天凝视着他,仿佛多年之前,自己立于九龙台阶上,遥望着喻文州一步步从台阶下走上金銮殿,俯身下拜,是位居低位的姿态,眸光深处却有凛然傲骨,连面对一国之君也显得不卑不亢,从容不迫。

他说:“臣有一言——”

少年总是张扬不羁,黄少天自己也是桀骜难驯的性子,尚是太子的时候就抛弃车架,非得打马过长街,摘飞花抛入沽酒姑娘的竹筒,衣袖上满载着梨花佳酿,一荡便是清冽冷香,初登基,无论朝臣谏言些什么,都得怼上两句才肯罢休,独独对喻文州耐心得紧,可喻文州偏偏性子又温吞持重,本该是黄少天最讨厌的那类人才对,却不知造化弄人,天生一物降一物,竟被治得死死的。

喻文州的话,黄少天向来是听的,而且是仔细听,这一琢磨,就觉出些不对劲,但他依然不动声色,动了动眉角,沉声道:“你且说来听听。”

喻文州垂了眸子,缓声道:“陛下应该知道,北燕虽无官职,但有国师之尊的木匠,是臣的师弟。”

许是为了避嫌,喻文州极少在黄少天面前提及自己为敌营效命的同门师弟,此刻,对方的大军已是兵临城下,他反倒坦荡,口吻也轻松,可不知为何,黄少天心中却愈发不祥。

“朕知道。”黄少天尽量也保持着平静,应道。

喻文州点点头,说:“我们求和。”

一刹那,黄少天以为自己听错了。如果是旁人要他向北燕求和,他定然是跳起来大骂对方三百回合都不带重复,可喻文州这么说,只让他心中泛起阵阵无力,连带着唇边也变得苦涩:“连你也没有办法了吗?”

出乎预料,喻文州却摇了摇头,重复一遍先前承诺一般的言辞:“臣说了,定保陛下平安。”他的语气肯定而坚决,近乎赌咒发誓,眸子也难得的不加掩饰的灼亮,如酝酿着一团烈火。

是的,黄少天不禁回想起来,初见时的喻文州,固然在同龄人中显得稳重,却免不了年轻气盛,意气风发,官拜丞相时也表露过踌躇满志,豪气干云的模样。那团火狠狠撞进眸中,烧得他心头滚沸。两个少年怀揣的凌云壮志奇异地重合在一起,点燃安宁太久的南楚。

是他的错。没能给喻文州足够挥洒才华的空间,反倒劳累他缠绕于朝堂上的琐碎杂物,空有王道傍身,却不得施展。

但阴霾还是愈来愈浓重地兜头罩住他,伸手不见五指,一片漆黑。黄少天缓慢开口:“北燕此番来势汹汹,与上回窥江而走决计不同。何况你我皆知,郑将军率军平定西琉叛乱,尚需一整月才能归来。而王城四面被围,沦陷只是时间问题,北燕铁骑数代经营,冠绝天下,我们恐怕根本撑不到援兵抵达。”说到此处,他再难维系表面的平静,伸手按住人的肩头,掌心硌着不同于习武之人的清瘦骨骼,眸光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喻文州,“你到底有什么把握,能为我南楚挣来一线喘息?”

喻文州侧目避开他的注视:“臣只有妙计,陛下不必多问。”

“喻文州!”黄少天猛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道,又努力慢慢强迫自己松开手,抿了抿唇角,而后轻声说,“——去投诚。”

喻文州一愣。

“我说,你去向北燕投诚吧。”黄少天别过脸,不去看他,语速又快又利,还带着不易察觉的震颤,“你不说,难道我就不知道吗?南楚是守不住了,何必徒增伤亡?你精于治国,正是北燕一统天下后最需要的人才;木匠又是你的师弟,且不是嫉妒贤能,贪慕名利之人,只要你肯归顺北燕,他定然会在燕王面前力保你,这样,就算北燕那个小皇帝对你有杀心,也无法发作。过几年,等你在北燕站稳脚跟,他自然会倚重你,你的生活和现在不会有太大差别,甚至会更好些。”

闻言,喻文州沉默了。

黄少天继续说,但不知为什么,声线与眼眶都涩得厉害,心口也像是有什么虫蚁细密地噬咬,又或是干脆地被猛兽的利齿彻底贯穿:“你生于、长于,教养于梅境,并非我南楚人,没必要为国殉。何况百姓会需要你的新法,你活下去,无论效命哪国君主,都将造福天下。”

喻文州听罢,轻声道:“陛下想得真是周全。”

“这不是你的志向吗?”黄少天霍然转身,眉毛紧蹙起,如利剑飞扬入鬓,通红的眼角似沾着的血泪,又在他掩饰的动作中匆匆抹去,“——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喻文州突然笑了:“陛下真乃臣知己。”

黄少天从余光中瞥见了他唇上桃花绽放,仍倔强望向不远处的藏书阁,负手道:“所以,快些走吧,朕替你保守秘密,不告诉那些老头子。”

喻文州笑了会儿,敛去神情,走近他:“然后,陛下就与诸位宿老守这空城?”

“朕不管他们,”黄少天傲然道,“朕是南楚的王,自当与国共存亡!”

“陛下是臣知己。”喻文州微笑道,“陛下可曾听说过,士为知己者死?”他说语调陡然转于铿锵,似有金石交响,震撼人心。

黄少天终于抓住了那团聚拢着阴雨的云,蓦地喝问道:“你派人给北燕营地送信,究竟是说了什么内容?”

“原来你知道了。”喻文州的神色有些复杂,随后慢慢道,“我给师弟写信,请求他容我三个月。”

“三个月?”黄少天脑子转得飞快,失声,“二月末你写的信,如今三月末——”

喻文州轻叹摇头:“他只给我一个月考虑。”

黄少天喃喃道:“难怪上个月后,北燕就不再继续进攻王城,是你在争取时间,我……”他又抬起头,一把扯住喻文州的袖子,“一月之期已经快到了,那然后呢?”

喻文州轻轻笑了一声:“这点是我没算到的。师弟并没有随军前来,是燕王接了我的信。”他顿了顿,“燕王回信说,自先王驾崩,肖师弟已有多年不过问世俗事,他并不顾念我与其同门之谊,也无需我归降。”他顿了顿,“燕王说,他要我自裁。这样,北燕愿退后二十里,并静候郑将军归来,再与南楚决一死战。”

黄少天陡然失色,上前一步,抓住人肩膀,失态吼道:“喻文州!”他咬牙切齿,眼角泛红,“谁给你的胆子!替朕做打算!”他气都喘不匀,嘶声厉喝,“你是我南楚的相国,这些年为南楚鞠躬尽瘁,人人皆看在眼里,你要我用你一人性命去换——”

喻文州平静地注视着他,打断道:“去换南楚一线生机。”他似乎察觉不到黄少天溢于言表的愤怒,微微勾起唇角,说,“臣觉得很值。”

“你!”黄少天张口欲怒斥,却接不上话,以一人换一国,对他这位南楚的君王而言,无论如何都是合算的买卖,但心头却浪起云涌,难以平复,甚至叫嚣着为眼前人抛弃故国。他狠狠甩了甩头,寻到了自欺欺人的借口,亦是自己看来两全其美的方法。他缓了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松开揪着人衣服的手,说,“文州,举国皆知,北燕兵力远胜于我南楚,这么多年,要不是你殚精竭虑,夙兴夜寐,南楚早就不复存在了!能支撑到今日,都是你的功劳!若是最后关头,还要我牺牲你,这是置我于忘恩负义之境,就算我应允,百姓也不会答应!”

“没关系的,”喻文州笑了笑,“我会告诉诸位同僚与百姓们,是我自己,不愿与南楚共亡,于是决然出走北燕。”他面色从容,神情自若,“这样,就算到时北燕如约处死我,你们也不必伤心。”他轻轻说,“——我本就是为实现自己的抱负才来到南楚,中途改换门庭,实在正常不过。”

黄少天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攥紧手,哑声道:“你非要这样糟践你自己的名声吗?”

喻文州道:“我本来就是这般名声。”他说,“身外之物而已,陛下不必挂心。”

不,不是这样的。

黄少天张口想反驳,嗓眼里却堵得厉害。世人赞他、誉他,却也疑他、谤他,说他良禽择木而栖,何须为南楚尽忠至死,何况北燕南下早已势不可挡,木匠先前也多次毫不避讳,飞书喻文州,邀他前去北燕,共图大计,一度在南楚朝堂引起轰动,却被喻文州拒绝。

他喃喃道:“为什么……你在北燕可以获得大好前程,可以更好地实现你的梦想——为什么?”

喻文州偏头望向他,微抬的眸眼里似乎有流光溢彩:“或许是,我现在找到了比我个人抱负更重要的东西。”

黄少天一怔,下意识想移开目光,却着了魔似的与他对望,片刻后抿了抿唇,道:“不行。”

喻文州轻声道:“陛下。”

黄少天盯着他的眸子,道:“北燕无非打的就是先杀你,以削弱我南楚的主意。梅夫人三位高徒皆以谋定天下,郎中佐霸图守齐北疆,木匠为北燕定国安邦,而你,使得我南楚在兵力远逊于北燕骑兵的情况下,坚守衡江以南,延续数载而未败亡——你的价值绝对超过一支精良的军队。”他略微停了停,“朕才是南楚的王。”他说,“让北燕先杀朕,你留下来,等郑将军回援,为我光复山河。”

闻言,喻文州不禁动容,却唤了声:“陛下!”

“你去给他们传信,以朕为交换,北燕会同意的。”黄少天不给他再分说的机会,决然打断,语气肯定,“以谋臣换君王,朕以王室血脉作为代价,换南楚一线生机。”他笑了下,“这笔买卖,就算木匠不在,那位小燕王也算得明白。”

喻文州摇头否决:“为人臣者,而令君上以身犯险,是谓不忠不义。”

黄少天罕见地驳了他的话,针锋相对,毫不相让道:“为国君,置百姓于险地,献忠臣以苟活——当万世唾弃!”

喻文州似乎有些失了从容,急声喊道:“少天!”

黄少天一字一句道:“朕意已决,喻相不必再劝。”

喻文州沉默了,良久,轻轻叹道:“臣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若陛下不在,臣又当为谁尽忠?”他上前一步,有些逾矩地抬起指尖,搭住黄少天的衣袖,“北燕南下,从不滥杀,优待俘虏,抚恤百姓。臣此刻忧的不是旁人,而是——”

是你。

改朝换代,素来残酷,即使北燕已相对克制,仁爱苍生,可对亡国的君王却无意留下祸患,向来是野火烧尽,斩草除根。

喻文州的声线低下去,几不可闻,流出真切而沉郁的深情:“我想护南楚,是想护你。”

他素来是情绪内敛的人,表面一派温柔优雅的儒生作风,待人接物看似是言笑晏晏,如沐春风,实则进退有度,藏着看不见的高墙与坚冰,拒人于方寸之外。但此刻,他终于卸下了所有,对黄少天袒露心扉,恳切道:“请陛下成全。”

黄少天不禁一恍惚,依稀旧年,朗朗少年一袭蓝衫,步履从容走上长阶,身后光华灼灼,俯身叩拜,语调平和却不失锋锐,似要涤荡这日月乾坤:“请陛下成全!”

凡是喻文州相求、谏言,他无一不允,唯有此时,黄少天背过身去,抬起手,止住人:“此事喻相不必再提。”

喻文州还要再说,御花园那端恰却传来一连串脚步声。黄少天如蒙大赦般抬起头,赶紧起身相迎,竟是先前的朝臣们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蓝溪军的斥候。

黄少天一眼扫去,便神色一凛,连忙问道:“可是城下燕军有什么新的动静了?”

朝臣们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尽数集中在喻文州身上,连那名素不介入朝堂纷争的斥候都面有难色。

喻文州心念一转,立时了然:“燕王说了什么?”

斥候对上他平静深邃的眸子,顿时“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颤声道:“北燕全军开拔,距城门不足一里,派人在阵前喊话——”他又转向黄少天,咬牙伏地叩首,“燕王说,若陛下您能在城头斩了相爷,就甘愿退至衡江以北,来年再战!”

此言一出,当真是语惊四座,黄少天立时变了脸色,厉声呵斥道:“不愧是木匠那厮教出来的,什么阴谋诡计都使得来!整天就琢磨这些勾当!”

“是啊,”朝臣叹息着摇头附和,“燕王这是要陛下您自断臂膀。”他说完,又停了一会儿,忍不住面露不豫之色,“可是……”

可是,这是能解南楚生死关头的燃眉之急的唯一解法。

黄少天见状,怒叱道:“没有可是!你们脑子都糊涂了吗!”他终是压抑不住满腔的烈火,一把抓住人的领子,“要不是文州,南楚早亡了国了!哪还有你们在这里议论是非的份!何况你们也不想想,北燕皇庭出尔反尔的事情还做得少吗?要想他们履约,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还有!你们谁能有文州善用兵法,与木匠相抗,甚至更胜一筹!你们是借着他的才智,才能在这儿胡说八道!现在还要他的命!你们还是不是人!”

众人默不作声,被他劈头盖脸一通骂,却拿不出反驳之词,许久,才有人呐呐道:“臣听闻,木匠早就不再为北燕出谋划策——”对上黄少天冒火的眼神,他又赶紧闭了嘴。

黄少天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自每个人的脸上划过,忽然间就消了全部的火气,呛笑一声,抬起手指,指向发言那人,声线冷若冰霜:“你,滚出去。”

那人连忙缩了脖子,就要跪地请罪。这时,喻文州恰到好处地开口,不紧不慢,平平淡淡地道:“姚大人此言在理。臣以为,可以一试。”

黄少天猛地瞪起眼睛,那双在春闺梦里总显得飞扬明亮的眸子里盛满了某种绝望的困顿与哀恸,似笼中的困兽,迟暮的英雄,锈蚀的宝剑,而其中映出的喻文州是凶兽的累累伤痕,英雄的斑白鬓发,是利剑上枯萎的花,无时无刻不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

但黄少天终究还是黄少天,是能打破陈规陋习,开启藏书阁的英明君王,是能打马过长街,折花沽酒的轻狂少年。在继承王位前,他一直想,自己若不生在皇家,定要成为江湖上一人一剑,惩奸扬善的侠客。可惜,他的家族、臣下与百姓都不允许他拿剑,捧他做九龙阶上高高在上的王,期盼着他能带他们永远在衡江两岸安然无恙。

这是他们的梦想,却不是他的。但作为王,他不得不小心压抑住大鹏生来翱翔九天的羽翼,立在檐角一隅眼睁睁地望着北方的狼群呼啸而下。

黄少天霍然拔出剑,“呛啷”的声音划过南楚王城的上空,聚拢这个国家柔婉多情的风中的最后的血性与锋利,都在剑尖的一点光上,遥遥照着喻文州的脸颊。

“我可以答应你们。”他换了在朝臣前的自称,执着被尘封太久的剑,冷凉的温度混合着沸腾的热血冲进胸怀,激荡灵魂,“——只要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他在所有人怔忡的视线中高高举起剑,“诸位!”他大喝,“若尚有一丝血性,就随我去与北燕一战!”他望着喻文州,一字一句道,“以我朝肱骨,换南楚残喘,我军锐气已竭,我亦良心难安!一年后更难战胜燕军!不如此刻与他们鱼死网破!”他四下扫视一圈,傲然而立,“我南楚男儿,宁可战死沙场,绝不苟且偷生!”

喻文州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无声笑了一下,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

仿佛是某种号召一般,还坚守在宫内的禁军与侍卫一个接一个从花木宫阙后出现,聚拢在他们身边,接着是拿着剪刀的宫女与手无寸铁的杂役,齐齐跪伏下拜:“愿为南楚誓死效劳!”

黄少天最后深深望了喻文州一眼,毫不犹豫转身仗剑而去,身后喻文州拢袖下拜,久久停留在原地,待到彻底不见人影了,才直起身,神情无悲无喜,只是刻骨的冷峻与平淡。

他已有决意。

 

北燕恐怕没有想到,南楚偏安了几百年,最终竟却选择了奋起一搏,破釜沉舟。

一天时间,黄少天亲入兵营,整编军队,将老弱病残与不愿再征战的将士迁往王城以南,只留下半座空城与三千死士,连夜重构战壕,坚壁清野。喻文州则四处走访,将城中能搜集到的所有火油与滚木等运上城楼,并彻夜不眠,制定出奇袭的路线。

第二天日出,趁北燕还在等待那个志在必得的答复,南楚主动出击,抢攻燕军位于城郊的营盘,旗开得胜,一度由于北燕措手不及,连下十里地。

这一波反扑来得太凛冽,太凶猛,南楚已是背水一战,绝无退路,每个人都带着必死的觉悟,尤其是黄少天,御驾亲征,兼武艺高强,令北燕仓皇后退,过了三天才反应过来,重新整军,投入决战。

毕竟兵力悬殊,差距太大,南楚在短暂占据了上风之后,很快便出现了大量的伤亡,被逼放弃重新夺回的领地,回到王城,坚守不出。

再次驻扎在城郊的北燕很快发现,喻文州早就带了别的人马,一寸寸跟着黄少天的先遣部队向前突进,烧遍北燕撤退时留下的储粮与辎重,只留下一片荒野,甚至还在水井中投毒,迫使他们要么速战速决,夺下王城,要么就退兵暂离。

北燕自然选择了前者。

数代累积训练的精良骑兵夜以继日地冲击南楚的城门,高耸的城楼上是南楚王室全部的储备,滚木火油倾倒而下,羽箭燃火从天抛落,映红半边苍穹,如一条苏醒的赤龙,发出警告的咆哮。

攻守双方在城下一僵持便是一个月,北燕自南下以来,一路凯歌高奏,实在未料到这原本羸弱得不堪一击的南楚王城竟成了最难啃的骨头。

风过城墙,一片肃杀,两侧俱是铁甲寒衣,枕戈待旦,可终究还是南楚更惨烈些,将士已折了大半,剩下的皆是带伤上阵,偏把血肉做薪柴,烧成烈火,要北燕即使踏过,也得被削下一层皮。

守城器械告罄的夜里,黄少天佩着剑从城楼上走过。晚来风急,愈发料峭,断比不了白日温暖,何况现在城下尸积成山,血流成河,一脚踩下是破碎的无名白骨,呼吸间都萦绕着鬼魂的嚎哭。

风声呜咽,征战的号角似乎还未停下,交缠在一起,构成某种不可名状的凄切与怆然。

黄少天未脱战甲,不带随从,一一问过戍城的将士,而后却未离去,顾自专注地望着天上一轮明月,出神地在想着什么。

良久,耳边传来由远及近的融在风中的轻柔和缓的脚步声。

黄少天转过头去,见喻文州披着大氅,从城楼另一边走过来,自然而然地与他并肩而立,遥望向这冷月寒霜。

他们望了一会儿这千古依旧的月亮,黄少天转过头,凝视喻文州的侧脸。

手掌逐渐交叠在一起,传递着牢不可破的信念与炽热的温度。这一夜,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在月亮终于被云翳遮掩时,一同步下城楼,踏入无边夜色中,唯有紧扣的双手间,合着一簇不变的心火。

 

南楚的最后一战,在青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素来为文人墨客津津乐道。可想而知,他们最终还是败了,可却把南楚百年的神魂与血性都融进了这薄薄的史册书页中。每一个字,每一滴墨都镌刻着南楚铮然的傲骨与不屈的灵魂。

守城器械耗尽后,北燕破开城门,在南楚王城中上演最为惨烈的巷战。一切地形与便利都被喻文州调度,纳入考虑,发挥到了极致,黄少天则亲自领兵,哪怕因兵力悬殊而被迫一路退至王宫,再被逼入藏书阁,仍不肯低头投降。

北燕试图减少过多的伤亡与损失,利诱“降者不杀,官加一爵”,威逼“反抗者死,株连三族”,都不能令这些死士动摇分毫。

南楚这最后的三千兵甲,最终尽皆战死,无人被俘,受重伤者,无法再战,全都选择当场自我了断,以免拖累同伴。

死士之后,是禁军,再之后,侍卫,最后,是连像样的武器都没有的宫女与杂役……

北燕在南楚最后战线的推进当真是是一寸山河一寸血。鲜血流满了原本是多情温柔乡的土地,连征战数年的燕王踏入其中,都觉得靴子深陷于血肉之中,难以拔出。

野史上说,黄少天那时四方被困,独自一人立在藏书阁中,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北燕畏惧他骁勇,不敢上前。他本有机会取壁上油灯点燃藏书阁,以南楚百年珍藏为薪柴,拖北燕最精锐的先锋军,甚至是北燕的君王,一道入黄泉地府,奈何桥上共行一路,但最后却摇头一笑,隔空一剑掷向被严密护卫的燕王,荡开无数羽箭兵刃,挟凌厉劲风从人耳边穿过,方被长矛贯穿心肺,倚靠着身后纤尘不染的古卷典籍而死。

喻文州闻讯,独身过千军万马,来到他所侍奉终身的君王身边,随后拒绝燕王回心转意的邀请,取血泊中黄少天的佩剑,在北燕众位将士面前,引颈自戕。

血花绽开,坠落衣襟,似一枝红梅,次第而开,迎着天地大雪,彻骨严寒,却又映照阁外山河,无边秀丽,春意盎然。

南楚末代的帝王终于如愿以偿战死沙场,而最后的丞相抛弃了原本的理想,陪他的君主一起共去彼岸往生。

不。

他,他们求的向来是这天下海清河晏,百姓安居乐业,是一切众生的祈愿都能有所归宿。

福泽天下的藏书阁依然屹立在此,南楚的子民终会获得期盼的和平安康,史书上这一页,必将代代流芳。

他们会永远记得,长街之上意气风发的君主,金銮殿中挥斥方遒的丞相,记得诏令传遍天下,士子的欢呼沸腾,记得三千将士舍生忘死的悲壮决绝……

之后,遗忘他们曾经交叠的双手,对望的眼眸,遗忘笔墨之外的喜怒哀乐,唯余两颗真心,一丛烈火。

 

次日,北燕由于伤亡远超预料,不得不进行原地休整,并在停灵七日后,以国礼就地安葬南楚君臣,留下部分军卒守护藏书阁后,继续挥兵南下。

 

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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