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九的甜甜起司城堡🧀️

肖时钦家的扫地机器人/职业相声抖机灵选手/北海道咸鱼厂老板/兵器谱头号太刀/甜蜜爱情巧克力烘焙专家/黑芝麻馅糯米糖团子

予人玫瑰。

全职||王肖|喻黄|韩张|双花|双鬼|伞修伞
诡秘||蒙克|水仙克

[全职/韩张]葛生

*咸鱼打挺,爬坑回来,写给@基·茶 (我也想要太太画的头像qwq)

*韩张only,古风战争paro,BE

*字数统计1w5k+

*肖队喻队友情客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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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生蒙楚,敛蔓于野。

——《诗经》

 

先生是在一个大雪的晚上来到霸图的。

边塞气候酷烈,此处又是国之北境,愈发寒冷,才初入冬,便下了场暴雪。彼时方圆百里,飞鸟绝迹,人烟消弭,树枯死,草凋黄,连总爱徘徊战场,啃噬腐尸的乌鸦野狗都难活命,唯有苍茫大雪,无边无际。

或许是苦难中的一点微光总让人留恋,我至今仍记得清楚,那一晚,风雪很大,不多时就埋了地势较浅处的半座营帐,走在路上,脸犹如被刀割,却没多久就彻底麻木,等到回到帐中,才晓得被碎石割了数道口子,摸上去火辣辣的疼。

幸好都是军营的糙汉子,习惯了刀劈斧砍,要是让京城里那些文官们来了,指不定多叫苦。

但即使天气恶劣如此,将军依然责令我们日常巡逻营盘,不得懈怠。

而先生是在最冷的后半夜到的。

彼时应当是刚过三更,反正在我的印象中,更锣刚刚敲过,就见一人孤身白衣,从狂风骤雪中走来,或许是雪真的太大,我都没看见他是从哪儿来的,地上连脚印都没有留下,等到我看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我不远处。

我连忙起身,用冻得僵硬的手握住刀,抽出来,面对他,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先生那晚穿的是一件白色的斗篷,是雪貂毛的,一枝红梅绣样很是傲意勃发,凌然压在他的肩头。那件斗篷至今我仍收着,但再没拿出来过。他那时站在雪地里,脸也很白,眉眼也似由冰雪铸成,身上有一股类似于京城里官的那种矜贵的气质——但他们都没有先生这么清冷,没先生这么有仙气,像是马上就要随着无边风雪羽化登仙去了。

但先生没有,如果那日他就得道成仙,也就不会留在霸图了。

“乡野郎中,”先生如此自我介绍,每一个字我都能原样复述出来,“有一个孩子得了风寒,缺少药草,想问问这里可有。”

我愣住了。

那年我们与北燕战事正吃紧,若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逼退了双方先锋军,这里还得在打上十天半个月也不停歇。但说心里话,我是很感激这场雪的,因为战争总在死人,说不定哪天我也被削了脖子,尸首分离,死状凄惨。这场雪起码让我多活了几天,也难得安稳了几天。

是奸细吗?

我在心里问自己,有些不确定。因为我已经看见他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子,在如此寒冷的冬夜依然脸颊通红,看起来烧得不轻。

战争其实并不会让人变得铁石心肠,对于妇孺,我总还是心存善念和良知。

但将军的安全,以及这道边塞的防线,我也要誓死守卫着。

我犹豫了一会儿,有些局促地试探着问他:“您在这儿等一会儿行吗?我要去问问将军。”我想了想,脱下了帽子,给孩子先戴着。先生也没有风帽,或许是走得急,只用斗篷紧紧捂住孩子,不让他病情再加重。

先生看了眼我,笑了下,说“谢谢”。我不太好意思,摇摇头,赶忙转身朝营盘中心飞奔着跑去了。

呼,真冷。

 

我来到将军的营帐附近时,发觉将军还没睡,灯火通明,帐前的风灯被风吹得左摇右晃,发出抖动的响声。

我走进去,将军正在皱着眉头看先前的战报,纸页上被他用朱笔画满了圈,可能是很不满意的意思。

我从不妄加猜测将军的意图,先生的也是,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兵卒,执行军令就好,其余的,实在不该管太多。

“将军,”我行礼禀报,“有一人自称乡野郎中,携一孩童,前来求治风寒的药。”

将军闻言抬起头,眉头皱得更紧:“一人?”

我点头:“是。”我顿了顿,“那孩子看起来确实病了,而且他并不像是奸细。”

“奸细从来不会写在脸上!”将军冷冷道。

我赶紧低头。

将军沉吟片刻,放下战报,抓起椅背上的黑色大氅,说:“走,去看看。”

外头一直传将军面相凶恶,铁石心肠,然而我知道,将军的内心深处比谁都慈悲,胸中揣着的是赤诚之心,烧着的是一腔忠勇热血,所念的,从来都是家国大义,黎明百姓,至于钱帛名利,皆为过眼烟云。

比如北燕有将,战功赫赫,却喜好残杀妇孺,故而将军仍向来不耻提他名姓,在我们前些年与北燕关系还好时,见了那位将领,也不假辞色,疏于应付。

他是我心中最好的将军。

 

我把手揣在袖子里,一路小跑跟着大步流星的将军,回到辕门处。先生依然在那儿,直直地立在雪地中,脊背挺起,自有孑然傲骨,而怀中的孩子却给他平添一抹悲悯温柔。

听到雪下枯枝败叶碎裂的响动,先生转过头来,略略颔首,道:“韩将军。”

将军点了下头,走上前,脱下大氅,接过先生怀中高烧不退的孩童,裹紧,而后侧身沉声道:“先生请。”

先生那天似乎是露出了点意外的神情,又道:“只是路过而已。”

大概是担忧孩子的病情,两人还未交流完毕,就不约而同一道抬起脚步,往营帐走去。

他们走得极快,我跟得辛苦,就听将军边走边问:“梅夫人肯放你下山了?”

先生笑着点点头,答:“我觉得是时候了。”

听这云里雾里的对话,我不由我一怔,随后恍然。

 

将军所说的梅夫人,我也有所耳闻。传说她是当世的一位大能,本姓并非是梅,只因酷爱梅花,故而在一处不知名的深山幽谷中种满梅花,隐居避世,自号“梅夫人”,而她所居住的山谷,也被称为“梅境”。

坊间传言,她一生收了三位关门弟子,都是一等一的人中龙凤,天纵之才。大弟子“秀才”喜好读书,过目不忘,有经纬之才,早些年就入世为官,如今已是南楚的相国。而医术卓绝的二弟子“郎中”和最擅奇门诡道的年岁最小的三弟子“木匠”,仍未有人谋面。

原来先生是“郎中”。

不过更令我好奇的是,将军似乎曾与他见过面。

后来,因缘际会,我见到了最晚下山的“木匠”,他说,那个故事无甚好讲,只不过是某日他们在山中修行,遇见了被人追杀的将军,先生及时出手相救,甚至不惜违背自己的师父,悉心照顾将军多日,待将军彻底康复后,再亲自将人送下山,才罢休。

谈起这件事时,他脸上的神情无比唏嘘,连声唉叹了许久,才摇摇头,止住回忆。

 

扯远了,或许是我也老了,才总爱追忆这些,又也许是这些东西,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忘记过,也没法忘记。

那日后来,将军差我去继续守着辕门,故而我只能听军医说,将军陪着先生一道,去取药,把还在挑灯夜战的各位很是吓了一跳,而后,他们一起给那苦命的孩子煎了药,喂他喝下,折腾了许久才安顿下来。

那时,天已经蒙蒙亮,雪也下得零星,没夜半那么狂暴,但还是冷得厉害,正好将军要去出去督促操练,就邀请疲累一天的先生在自己的营帐歇下。将军态度强硬,先生几番推辞不得,只得应允了。

总之,等我午后巡逻到将军的营帐附近时,先生已经醒了,见我路过,出声叫住我,问:“韩将军午饭可曾用了?”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问这个,于是实话实说:“没有。”

先生立即蹙起眉,对我道了声“多谢”,犹豫许久,又追问:“他……一直这般?”

我点点头。

人人皆道我霸图军乃是军中劲旅,百战百胜,天子也赞一句“王者之师,悍不畏死”,就连京城那些满肚子酸墨水的文官们也只能讥一声“势如野狗”,足见我军勇猛过人。众人都艳羡将军的显赫战功,不世威名,但应当没多少人记得,北境是何等寸草不生之地,我军的威名又是用多少同胞战士的血与骨堆叠起来的。

将军记得。

自从受命来到北境边塞,将军未曾有一日懈怠,他说,他身上背着同袍、百姓们的性命,战死沙场的人、誓死守护的人都在背后看着他,他不想,更不能停下,否则是会让人戳脊梁骨骂,死后堕无间地狱的。

虽然他始终这么说,但我想,为将军死,我是愿意的。

“我去熬些药吧。”先生许久才低声开口,“昨日没来急,他也得了风寒,竟还不晓得爱惜自己。”

我愣了愣。

将军在我们心中一直是战神般的存在,而此刻却有人以嗔怪责备的语气说他“不晓得爱惜自己”,听来应当是很滑稽的,然而我心中却突如其来涌上一股暖流和无边清明。

我立正,俯身行礼:“麻烦先生。”

先生连忙摆摆手,道:“无需言谢。”他停了片刻,眉间有凛然锋锐之气,“我与他有约在先,要助他平定北境。”

“您要留下?”我讶异问。

苦寒如北境,先生这般清贵的人,也能忍得了这样的苦楚?但他要留下,我是打心眼里为将军欢喜的。

先生颔首,唇上如有梅花绽放:“除非他赶我走,否则我绝不会走。”

 

晚上,将军回来的时候,先生把自己的决定跟他说了。不出所料,将军很高兴,喜悦过去,又与先生促膝长谈了一夜,至于内容,都是军情机密,我自然无从得知。

多年后,木匠告诉我,梅夫人收了他们三位弟子,所授不尽相同。秀才学的是王道,胸有丘壑,有经纬治国之才,属上上乘;他无心列国纷争,故而学的是诡道,奇技淫巧一类,是下下乘;至于先生,以医术独步天下,却是习的霸道,最善排兵布阵,以力破巧。

“于情于理,张师兄都会选择韩将军。”木匠说得无奈,我亦默然。

将军与先生是怎样的人,我自认应当比他清楚,瞧上去一个不近人情,一个严苛挑剔,事实上本质上都是内心柔软的人,但都有一股执拗,将军是对家国天下,先生是……

我忽然不确定了。

自嘲“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木匠后来都做了王佐,生杀予夺,更别说早就一步登天,执掌南楚的秀才,只有先生,从生到死,山上山下只许过将军一人诺言,只辅佐过将军一人,以倾国谋略,独守塞外边疆。

而且……

 

先生就这么在霸图的军营里住下了,与将军向来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且与我们渐渐熟识。尽管那件斗篷与这儿的铁血气质不太搭配,但与这儿的苍茫大雪,可是格外映衬。

先生的记忆力很好,不到一个月,就能叫出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尤其是我被提拔做了将军的近卫以后,他与我交流日益频繁,大多是关于将军的生活习惯,嘱咐我多帮衬照看着点。我每次都认真应了,可说实话,除了先生,没人敢对将军指手画脚,说上两句什么的,倒不是将军专断之类,只是这倔强的脾气,让敌人头疼,也让自己人无可奈何。

唯有先生,从外测绘晚归回来,瞧见他又因操练误了晚饭,就径直说道一番,而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每当这时,将军就会跟做错了事的孩子似的,一句话也不敢反驳,只是以后趁着先生出门,继续我行我素。

时间太紧了。北境的冬季再长,也不过数月之久,而这场战争还要持续数年,先前被雪覆盖的白骨还未散作齑粉,就要被泼上新鲜的血液。

其实将军也是不同意先生坚持孤身前去周边乡野村庄走访的,的确太过危险,说不定哪里就有被村民收留的北燕士兵,斜刺里杀出来,挡也不及。

两人甚至为此吵了一架,我恰好进来递战报,见将军气得脸红脖子粗,一直重复要先生带上些随从。先生脚边有茶杯的碎片,眼神又冷又利,也是一百匹马拉不回来的脾气,坚持这附近村民戒心重,唯独对他这郎中有些好感,若是带了随从,就前功尽弃了。

“我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国家!”先生蓦然抬高了声音,快步上前,从将军手中夺过战报,一把展开,力度之大,几乎将纸页从中撕裂开,“北燕的权力中心日益向太子倾斜,你与他对峙多年,应当知道他是位主战派,你看看,他们在增兵!”他停了停,语速极快,一口气接着说下去,“北燕气候恶劣,在严寒中比我军更有优势。而且据说太子近来招揽了一位清客,最擅研究地形,计策诡谲,我们绝对不能落后!”

“一位幕僚而已!”将军丝毫不买账,但我能看出来他在尽力压抑。平时遇了反驳,可暴烈得多,“以前和北燕怎么打,开春也照样怎么打!新杰,你太焦虑了!”将军喘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我知道,这是你第一次上战场,你很迫切地需要一场胜利。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是,这是我的国家,你是我的军师。我不想把你们之中任何一个置于险境。”

先生没有回话。

我站在旁边,气都不敢出。

将军也一言不发,两人沉默了许久,先生抬起眸子,静静地注视着将军,语气很淡:“你错了,我不需要胜利。”

将军怔住。

“你之前没有见识过真正的诡道,”明白了分歧所在,先生渐渐冷静下来,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师父说,我师弟是千百年来学诡道学得最好的人。这么多年,我和他下棋,虽然是我赢得多,但他很少输。”

将军皱起眉。

先生闭了闭眸子:“北境距离京城太远了,远得令人担忧。下山后,我曾去南楚拜访过师兄,师兄说,皇上和许多官员,对你一意孤行,几度要求增派兵力很不满意,这样的情况下,哪怕是合乎情理的一场平手——”

“不要再说了。”将军止住他。

先生深呼吸一口气,继续道:“北燕这些年输多赢少,他们可以接受平手——但京城不能接受;北燕太子还没有上位,战事可以继续拖——但你拖不起。”

将军不语,帐中的气氛陷入死寂般的凝滞。

过了很久,将军道:“我明白了,”他颔首,突然抬手指向我,“你陪着新杰去,就说是他的书童。”他停了停,补充解释,“就算是乡野郎中,有个提药箱的也不过分。”

先生的脸色缓和下来,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是答应了。双方往后各退了一步,但总的来说,却是更近了。

 

先生读过书,读过很多书,而我没有,所以我一直觉得,先生在做什么,很多时候我无法明白,军营里的很多人也是。

但将军明白,即使他不明白,他也会试着明白,或者去和先生探讨清楚。那些年,他们的分歧争执不在少数,有时甚至要冷战数日,两人走哪儿都一阵寒霜,但最后总能和谐地解决。

我原本以为,这样就很好了。

对了,忘了说了,那年开春后,对北燕的第一场战争我们赢得很漂亮。果然如先生所料,北燕想用地形制约我军,但中了我军的埋伏,足足溃败了十里地,新上任的主帅都被将军斩了。

先生一战成名,一时封赏、信函从京城如雪片飞来,天子对先生不吝溢美之词,言辞间有明显的招揽意,许以高官厚禄,但被先生婉言谢绝。此后,天子只赞了一句“果真是淡名薄利,梅夫人高足如斯”,便再没提过这件事,先生丝毫没放在心上,也当没有发生过的模样。

之后一整年,因先生神机妙算,我军捷报频传,而北燕则节节败退,一年之内丢了五座城池。听先生说,是北燕帝王遭人陷害下毒,缠绵病榻,一时政局紊乱,太子自顾不暇,无力去插手军务,才给了我们时间和机会。

但不论怎样,我们都把这归功于先生,谋略过人也好,气运加身也罢,都是先生。

战事顺利,将军也难得露出喜色,却还一脸严肃地教训我们不得懈怠,见了先生,就抑制不住喜上眉梢,大庭广众下握着他的手,给他理斗篷上的白貂毛,也不管他人目光。

我们那时候在场不敢笑,私下里都调侃,先生是将军的福星,还猜测,将军是不是倾心于他,不过这些都是说笑了,将军与先生到底如何,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旁人干涉不得。

如今回想起来,那时候的日子是多好啊,苦战过后,得以幸存,将军和先生并肩与共,大家环绕在他们身边,所有人都好好的,仿佛击破北燕就近在明日,悬在家国之上的屠戮之刃即将被我们亲手拨开,那是何等的荣耀与功勋?

至今,偶尔午夜梦回,我都会忍不住泪流满面。

 

然而常胜之军,也并非未有败绩,在势如破竹了一年半后,我们第一次未能取胜,而是与敌军打了个平手。

那一日,我军不慎中伏,损伤惨重,尽管敌方也没落得好就是了。

我知道,对这一次,先生其实很是自责,只是从未表露,还是我后来听将军安慰他时听到的。先生总是这样,什么心事都藏着掖着好半天,才亮出一点点,或是干脆深埋着,绝不露出半分痕迹。

彼时残阳如血,日影西沉,尸骸堆叠成山,我和同袍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血泊,步履沉重得几乎走不动路,满身的风尘疲惫,但远远看到走在前面的将军和等候在辕门处的先生,就又能打起精神来,继续前进。

休息的时候,一切都很平静,夜幕降临时我还和同袍们勾肩搭背,在营火边猜拳取乐,忽然,那个声音响起来,然后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那是军营的号角,凛冽而冰冷,但我早已听惯了。

我匆忙整理行装,来到将军的营帐,见将军和先生正一脸肃穆地立在台上,立刻心头一震,泛起不祥的预感。

先生神情里混合着某种不知名的情绪,宣布道:“北燕帝王驾崩了,太子登基。”

军营一片哗然。

我们与北燕交手太久了,虽然对皇室的那些勾心斗角并不关切,但也总有所耳闻。北燕的帝王野心勃勃,轻文尚武,这么多年一直在不停地向外扩张,但缺乏治国安邦的能力,而太子——新帝更是个狠角色,东宫门下笼络能人异士无数,且比他的老爹更擅长治理国家,又十分年轻。他还是太子的时候,皇上就极为忌惮,屡次请将军务必派人刺杀于他,如今,他成了北燕新帝,大权在握。

我心中一沉。

军营中鸦雀无声。

将军缓缓扫视一圈,眉峰蹙起,脸色沉沉的,像北境冬天沉沉的黑云:“你们怕了?”

“没有。”四下传来应答声。

其实谁能不怕死呢?只是总有些东西,比死亡更令人忧惧,所以我们不畏。

“怕什么!”将军突然厉喝一声,“仗照样打!有什么不一样?你们是我霸图的儿郎,有什么好怕的!”

大家精神一振。

是啊,将军在,军师也在,无论是太子还是新帝,有什么好怕的?

将军抓住先生的手腕,高高举起,大声道:“保家卫国!”

我们情不自禁跟着喊道:“保家卫国!”

将军高举着手,用力一挥,与先生异口同声:“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

 

行军打仗,成败与否,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此刻是春日,冰破水流,万物生长,虽然气候还依然严寒,但已经足够适宜远距离的奔袭;我们孤军深入北燕,据守五座城池,但此处毕竟本是燕地,北燕比起我们对于气候、地形更为熟稔;最后,北燕新帝力主战,而我朝则主和;我军以一当十,燕军亦是骁勇善战之师。

如此说来,偶有兵败,也是理所应当。

在继续前进,攻略第六座城池时,我军遭逢了近两年来的第一场失败。

战前,北燕临场换将,令我军措手不及,不得已鸣金收兵。先生闻讯,很是自责,但逝者已逝,就地安葬后,我们便准备休整再战。

是夜,燕军突袭我军营盘,其势如风,等我军警报响起时,已来不及。领兵者竟是北燕新帝,与城中北燕民众里应外合,破开城门。不得已,将军命令我等退兵。

一个月后,燕军南下,与我军再度交战,将军与先生彻夜未眠,奔走四面城头,死守住城池。

这一守,就是三个月。

北燕围困孤城三面,只留一路供我军撤退,但连我们都知道,这一路绝不是所谓仁慈的生路,更有可能是埋伏无数,处处杀机的死门。

我们守了整整三个月。这三个月,城内民众心向燕帝,不断试图纵火焚烧粮仓,先生尽力安抚,但起色不大。未想到燕民竟然忠诚如斯,将军不得已,全城戒严,甚至杀鸡儆猴,但却更激起城中反抗。

三个月后,燕国刺客奋不顾身,在先生前往安抚民众时,刺杀先生,被将军拦下。然而民愤已被激起,场面一时失控。同时,城外战鼓大作,四面插起北燕旗帜。我们与燕军短兵相接,巷战一日,总算守住了城池。

但次日,北燕援军抵达,我军刚刚鏖战一夜,不敌,将军命我们坚壁清野,再退。

之后,局势再度稳定下来,我们且战且退,最后在夺下的第二座城池中安营扎寨,与北燕对抗。但这里毕竟是北燕的国土,他们援军不断,还有民心所向,无论将军与先生如何努力,都无法挽回溃败的局面。

一年后,准备退守北境的那一晚,将军与先生又爆发了一场争执。将军罕见地主张退,而先生竟主张悍然压前。

这一年,我们过得太艰苦了,死了太多人,北燕九支王牌军队被我们拼掉了三支,但我们也有些不堪重负。将军屡次飞书京城,请求援军,但均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这些,将军与先生从来不与我们说,但我守在他们营帐外面时,都无意听到了。

他们讲了很久,从如今霸图的处境,到北燕的国策,又谈起我朝天子和文官的态度,最后却莫名回忆起了往昔。

“我害苦了你了。”将军的声音又缓又低,轻柔低沉得令人难以置信,“你是该辅佐君王的人,不应该留在我这里。”

“你说什么呢?”先生的声音有些哽咽,我听得很清楚,“我只想辅佐你,在山上我就答应你。”他顿了顿,“我做出的承诺,永不收回。”

“我知道,我知道。”将军说了两次,最后没有继续下去。他叹了一口气,多年的风刀霜剑让他的嗓音有一丝沙哑,也终于落上沉重无奈的灰尘,“新杰……”

我偷偷转过身,窥探营帐的缝隙,却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先生踮起脚,吻了将军。

我赶忙又回过头,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

过了一会儿,先生走出来,垂着眸子,对我轻声道:“守着韩将军,我出去走走。”

我点点头,心中忽而涌上无限苍凉。

但我们没来及退。

两日后,我们后方的城池传来急报,北燕趁我们不备,攻下了城,幸存的传令兵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向我们报信的,说完没多久,就倒下了。

北燕终于完成了对我军的合围。

那时候,我军所处,已是一座孤城,四面都是敌军,而且城中补给不足,已是危在旦夕。

一片寂静之中,将军冷声开口:“杀出去。”

先生也颔首附和,眸中如有烈火燃烧:“他们敢来送死,我们就如他们所愿——我们杀出去。”

这就是霸图啊,霸图啊。

将军如千百次那样,亲自披甲上阵,冲在最前,连先生都执剑在手,随时准备助阵。我们杀退了一轮又一轮的北燕骑兵,机械麻木地重复挥刀劈砍的动作。战场成了一张巨大的恶兽的嘴,嚼碎一群一群的士兵,留下满地的残骸疮痍。北燕人多势众,我军以命相抗,从日出打到日落,终于在重重的尸山中杀出一条血路。

然而,在兵败撤退后,北燕放了一把火,烧光了整座城。

我们赢了,但北燕没有输。

 

时隔多年,我们再度回到了北境,回家了。

来到自己的国土,据守就变得容易许多,北燕一轮又一轮的冲锋都被我军消弭——以越来越少的人数为代价。

我记不清我们到底打了多少场,杀了多少人,直到千里冰封的凛冬再度来临,战争才暂时止息。

我守在辕门处,依稀也是这样的日子,先生披着风雪而来。如今,那个孩子也渐渐成长,先生把他送还给了一户人家抚养。那孩子临走时奶声奶气地说,将来要学武参军,帮将军和先生打仗。

先生那时候笑了,摸了摸他的头说:“我等你。”

将军也拍了拍孩子的肩膀,对待他,像对待一个真正的男人:“好。”

孩子高高兴兴地走了,但他还太小,什么都不懂,对家国、战争、生命都一无所知,以后会怎么样,连先生都不清楚。

唯一可肯定的是,这战火纷飞,从无一日是宁日。但有将军与先生在,屋檐下总算是有一处可供栖身,从绝地中挣出一线希望来。

我搓了搓手,跺跺脚,来取暖。这时候,远处点亮一点火光,一骑飞奔而来,在辕门前堪堪停住,高声道:“镇北大将军韩文清接旨!”

是京城的人!

是援军要到了吗?

我赶忙冲进去找将军,先生也远远跟出来。京城的信使念了一长段话,我没太听懂,但先生一直拧着眉心,直到信使将圣旨交给将军,也没有松下来。

“先生,这人在说什么?”我挪过步子,悄声问。

先生瞧了我一眼,摇头笑笑:“没什么,”他的神情很平静,“皇上召将军去京城一趟。”

“去干什么?”我追问。

先生没有回答,只是冷淡而深沉地凝视着信使。

察觉到先生的视线,信使转过头看来,立刻用一种与先前大不相同的殷勤神色问:“是张先生吗?”

先生漠然道:“乡野郎中而已,不值得大人费心。”言罢,他望向将军,轻轻说,“外头太冷了,我们回去吧,文清。”

将军一愣,忙脱下外套给他,说好。

先生笑了一下,垂下眉眼,隐去神情,转身一步步走远了。

我看向信使的神情,莫名觉得有些好笑,心头却又泛上诡异的不祥。

 

那一日深夜,将军和先生屏退了所有人,长谈了一夜,灯火一直透亮,没有熄灭,远远的,能看到先生低头剪烛的影子,而将军在另一边,长久地凝视。

次日一早,先生终于歇下,伏在案头沉沉睡去。将军站在营帐外好久,招手唤我过去,与我一同走出辕门,至偏僻处,才揉了揉眉心,问我道:“牧云,先生平日待你如何?”

我深感意外,仍如实答道:“先生待人极好。”

将军深深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说:“好。”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受宠若惊,听他缓慢而严肃地道,“我交给你一项任务,你务必亲自完成。”

我连忙跪下:“定不辱命!”

将军拉我起来,声音低沉在我耳边道:“明日我会启程前往京城,可新杰他不同意。我已经飞书传信,请他师弟前来,接他回梅夫人那里小住几日。到时候,你一定要把他塞上车,打昏也行,下药也可,明白吗?”

“啊?”我脱口而出,没回过神。

“你明白吗?”将军的神色严厉起来。

“明白!”我大声回答。

“行了,小点声,”将军从袖子里拿出一包蒙汗药,动作颇有些鬼祟,塞到我手里,“拿着。”他看着我小心收好,又补充了一句,“别放太多,对身体不好。”

“是。”我认真应了,“我一定保护好先生。”

“嗯,就是这样。”将军总算称赞了我一句,令我不觉松了一口气,抬起头,见他转过身,望向营帐的方向,背影决绝而孤寂。

能站在将军身边的人,也只有先生了吧?

 

先生没多久就醒了,第一时间便找将军,我和将军正好一道往回走,见先生一脸慌慌张张的模样,将军立马抬步走上前,握住他的手,皱眉:“你的斗篷呢?手这么冷,快回去。”

先生小声道:“我梦见你走了。”他说,“你丢下我走了。”

我心中“咯噔”一下,连忙摆出镇定的神色,幸好先生全身心关注着将军,才没发现我的异样。

“不会的,快回去吧。”将军突然给了他一个拥抱,很用力。

先生怔了怔,笑了,说:“我相信你。”

将军给我使了个眼色,和先生一起回了营帐。我在原地看着他们,并肩同行,和这么多年的每一天,在营盘中,在战场上,一模一样。

 

第二天日出不久,将军来营帐外转了一圈,叫我去弄些热水,我心领神会,跑去烧了一壶茶,仔细掂量了好一会儿分量,将蒙汗药加进去,等到彻底没味道了,才给他们送去。

营帐中,将军和先生正在一起,并不是在研读战报,而是只是很安静地在一起而已。先生靠着将军,昏昏欲睡的模样,料想是之前那些时日太过劳累,伤着身体了。

我走过去,与将军对视一眼,躬身道:“先生,您的茶。”

先生睁开眸子,道了谢,接过来,饮了一口,蹙起眉:“这茶的味道怎么……”他还没说完,就头一歪,倒了下去。将军从旁接住他,慢慢把他放在斗篷铺着的软榻上,凝视他许久许久,才狠狠心,站起身,对我挥了挥手。

我走过去,背起先生,沿营帐后的小路往前走了没多久,就遇到了那辆停靠在冰天雪地里的马车。

马车上坐着一个人,戴着灰色的斗篷,衣摆上绣着一朵梅花,与先生身上的那件有些相似。我立刻明白,这位就是木匠了。

见到我和我背着的先生,木匠抬手挑起斗篷,露出一张清秀的容颜,和上头镶嵌的一双灰色的眸子,以询问的语气唤我:“小秦?”

我点头,示意我现在不方便行礼。

他没有在意这些,低头对我道:“辛苦你了,把张师兄搬上来吧。”

我看他和先生差不多的细胳膊细腿的模样,就没指望他能干什么体力活。我小心翼翼地把先生背上车,安顿好,拉下帘子。他就轻叱一声,驭马前行。

先生睡得正沉,我掀开车窗一角,正见将军一骑绝尘,从雪地上飞踏而过,远远的,缩小成一个不真切的黑点。

我回头看看身边难得安安稳稳,不被军情战报打扰的先生,再看看前面盘腿坐着,开始掏出刻刀,雕些小把件的木匠,忽然感到一阵迷茫。

将军为什么一定要瞒着先生,把他送走呢?

 

我们快马加鞭,走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二日深夜的时候,雪下得急了些。先生仍没醒,我给他喂了点水,掀开帘子探出头去,想叫木匠进来,但他只撑了柄伞在臂弯里,继续刻那块木头,并不应我。

我自觉讨了个没趣,便要缩回去,却听他轻声道:“师兄不喜与人处一室,会嫌我的。”

我一愣,索性钻出来,坐到他旁边。他把伞分了我一半,侧身看我:“怎么?不去照顾师兄了?”

我犹豫了一下,认真道:“谢谢你来接先生。”我顿了一会儿,补充,“先生不会嫌你的,以前一定是有什么误会。这么多年,他一直和将军同进同出,并不是那样。”

“韩文清,韩将军,”他念了将军的名字,语气有些捉摸不定,我皱了皱眉,听他道,“那自然,韩将军于他意义非凡,与旁人可不一样。”

我无言以对,绞尽脑汁想要替先生与他的师弟弥补些嫌隙,但又不知道该在这些聪明人面前说什么。

而且他说的是对的。将军对先生而言,的确是特殊的;反过来,先生于将军,也是非同一般的存在。这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师兄喜静,喜洁,修的又是霸道,我诡道傍身,还整日和这些木头扬屑为伴,师兄不喜欢和我呆一块儿,并不是讨厌我,我知道。”木匠稍稍偏过头,神情温和,像是为了开解我一般,娓娓道来,然而话音一转,又换了打趣语气,“你们霸图军的士兵,都这么关心师兄?”

“先生高义。”我诚心诚意道,“我们都很尊敬他。”

木匠笑了起来,低低道了一句,我没听清,因为身后帘子晃了晃,应该是先生醒了。

我立刻扭头看去,正见一只手抓着帘子一角,从内掀开。冽风挟着雪花灌入,先生猝不及防,呛得咳嗽起来。

“先生?”我连忙关切,把他推回帘内,“外头冷,您在里头就好。”

先生摇摇头,攀着车壁,稳住身子,眼神有些难得的茫然,问我:“牧云,我们在哪儿?”

我闭口不言。

“牧云!”先生的神情严厉起来。

我道:“是将军的吩咐。”

“将军?文清?”先生难以置信地抬高了声音,“他人呢?”不等我回答,他就往前走去,厉声喝道,“谁在驾车?”

我来不及阻止,先生已经往一边扯开帘子,木匠斜坐在前面,转着伞,悠悠道:“这雪下得我也分不清方向了,此刻应当是在苍星原吧。”

“时钦?”先生脱口而出,但并没有说更多,走到他旁边,就要去拿缰绳,“送我回去。”

木匠伸手拦住他,道:“师兄你还是歇着吧。”

“把缰绳给我。”先生的眼神慢慢凌厉起来。

木匠瞧着他,垂下眸子,轻声道:“是韩将军写信唤我前来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在把你送回师父那里前,我不会让你走。”

“是将军的命令,”眼看他们之间的气氛越来越僵,颇有剑拔弩张的气势,我忙出来打圆场,“先生,您就与——”我才发现我都不知道如何称呼木匠,只得含糊略过去,“与您师弟一道,先回梅境修养几日,等将军归营了,您再回去也不迟。”

“将军走了?”先生却从我的话里捉到了另外的重点,回过头来看我,眼睛黑漆漆的,有些瘆人,“去哪儿了?”

被他一慑,我竟一时说不出话。这眼神,与将军训人时真是如出一辙,难道果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这时,木匠替我解了围,答道:“韩将军接旨去齐国京城了,已经走了许久了,明日就该到了。”他想想,又说,“我姓肖。”

先生咬住牙,冲我喊道:“你为什么不拦住他!”我诺诺不语,他又去吼木匠,“还有你!牧云不清楚利害,你还不明白吗!”

木匠仰起头注视着他,语气意外的平静:“我又不为齐国效力,又不为韩将军呕心沥血,夙兴夜寐,肝脑涂地,九死未悔——我为何要拦他?”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好像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点嘲讽,但比起他,将军才是我更关心的。我先前没听明白,此刻赶忙拉住先生问:“将军怎么了?”

先生没回答我,木匠顾自继续道:“士卒们不明白其中关节,师兄,你是心如明镜的。你要拦,是要逼他反吗?何况,是韩将军自己的决定,就算是你,也拦不住。”

先生的表情变了。我听懂了一些,又好像没有,只觉得心里止不住发紧,发慌。

“他知道……他知道……”先生哑声重复了两遍,用力深呼吸一口气,伸出还颤抖的指尖,“多说无益,你让我回去。”

木匠定定地看着他,神情泛凉道:“你是要回去见他的尸体吗?”

“你什么意思!”我跳起来,对他吼道,“把话说清楚!”

木匠幽幽道:“你们韩将军,功高震主太久了。齐国那样的小池,哪里养得起如此金鳞?多少小鱼小虾可不懂何为荫盖,他们就指着啖龙肉,登云梯呢。”他转向先生,“还有师兄你,这些年的风声,可也捎上了你的大名。”他停了一会儿,“以前战事顺利还好些,大家愈发忌惮,这些年对北燕接连失利,京城那里,应当是觉得龙老了,爪牙都不锋利了,留着没用了,还扰人清梦。”

我终于听懂了,冷风灌进心肺里,像是有千万把刀剑在里头翻滚搅弄,令人遍体生寒。

“你住口!”先生喝住他,不再多言,只道,“让我回去!”

木匠摇摇头,道:“你回去是送死。韩将军我管不了,但你毕竟是我的师兄,你的命我还是要救的。”

“如果你还当我是你师兄,就送我回去,”先生固执坚持,语气忽然软下来,近乎哀求道,“你就让我看一眼,我就死心。”

“你会死心吗?”木匠抬起眸子,轻声道,“依我看,你是想替他守住北境吧。”他叹了一口气,“师兄,本质上,你和韩将军是一样的人。”

“我向他承诺过。”先生一字一句道,“我重言重诺,从不与人轻盟——文清是唯一一个。”他说,“或者你不想去,那你把车借我,我自己去。附近村庄不少,凭你的能力,一定能找到出路。”

木匠沉默了一会儿,仍是摇头。

先生也不肯退让,立在风雪中,执着地望着他。

我想要上前,却久久呆愣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他们僵持了很久,木匠终于开口道:“师兄,恕难从命。”他闭了闭眸子,扫去眼睫上凝成的霜雪,“我毕竟在北燕皇庭挂了个闲职,不能为齐国谋。”

先生慢慢垂下手,乌发被长风掀起,撒满簌簌雪粒,似是一瞬白头:“原来是你……”他低下头,声音遥远得恍若隔世,“北燕太子,不,新帝许了你什么条件,让你为他效命?”

我陡然惊醒,大惊失色,下意识质问他:“你就是那个习诡道的幕僚清客?”

“没什么,”木匠安静地道,“我与你不同,师兄,我没有太多期望与愿景,也没你那么高尚——陛下许我一世位列清贵,并答应把北燕宫室交由我建造。”

先生默然,许久方道:“既然如此,我们各为其主,也没有什么可以再多说的了。”他挥了挥手,缓缓唤我,“牧云,”他盯着木匠,“肖时钦,肖师弟,你救命之恩,我心领了,不过,我们之间的情分,也到此为止了。”

先生扬起手。我冲出去,将木匠推下车。他没挣扎,放手就坠了下去,我眼睁睁地那柄伞在凛冽的风雪中晃了两下,很快就不见了。

先生夺过缰绳,狠狠扬鞭策马,调头回转。我回过头,天地间一片苍茫白雪,空寂无声。马蹄踏雪而过,亦不留半点痕迹。

 

我们离开时快马加鞭,如风驰电掣,回转时也一路急行,不敢耽搁,但还是难免在越来越大的雪中迷失了方向。我猜想是离开时,木匠故意选了这条我们不熟悉的小路,才导致了这样的结果,不过后来我问他时,他并没有承认就是了。不论怎样,事已成定局,等到我们顶着风雪,回到军营时,已是七天后了。

未等马车停稳,先生就等不及跳下车,在没过小腿的雪地中一个趔趄,仍踉踉跄跄地爬起来,急急往里走。

我追着先生向内跑,一路上连巡逻的人都没有碰到,营盘中一片诡异的寂静,所有人仿佛都死了,什么声音也没有。

我们终于来到校场,发觉霸图全部的军士都集结在这儿,听到我们前来的动静,都回过头来看我们。

我情不自禁放慢了脚步,抬起头,见不远处深红的旌旗被降下,旗杆顶端空空荡荡,只剩呼啸的寒风。

先生疾步过去,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我也小跑跟上,直到来到那口棺木旁。

先生开始发抖,跪在边上,伸手拭去棺木上覆盖的皑皑白雪,但雪下得太大,他刚拂开,又落下。但他没有停,执着地重复这个动作。

没有人说话,只有风雪在悲戚地低语。我看见先生在哭,泪水无声地从脸上坠下,落在始终无法看清原貌的棺木上。

他似是终于放弃了,伏在棺木上,失声恸哭。

他哭了很久,到最后已经没什么声音,只是趴在被风雪掩埋的棺木上,肩膀不停地颤抖。

我试着伸手去扶他,他不肯离开,只抬起头,哑着嗓子开口:“他……”只说了一个字,他就咳嗽了起来,手还紧紧攀着棺木的边缘,不肯松。

“将军……”先生断断续续地艰难地向下问,泪水在眼眶里滚了两圈,挣红了眼眶,狠狠跌落,“怎么走的?”

“先生!”沉默的人群中终于有人越众而前,膝盖屈起,跪在迸溅的雪粒中,“朝廷说,朝廷说……”战场上铁血杀伐的汉子再也忍不住,语调中带上哽咽的泣音,“将军私通北燕,是谓叛国……已经……已经问斩了!”说到此处,他不禁也落了泪,“连这将军的……衣冠,还是南楚喻相不忍,遣人讨要……送回来的,兄弟们凑钱,打了副棺材……”

闻言,先生闭了闭眸子,空洞地注视着前方。

“先生。”我心中也难受得紧,几番欲言,都开不了口,险些也落下泪来。

将军于我,有活命之恩。可我临行时说过,我一定会保护好先生,我不能食言。

我想劝,但我劝不了。

我甚至想违背将军生前的意志,索性反了,但我也做不到。

雪还在下。天地声息寂寂,素缟白衣,以至于那一声响箭划破苍穹时,我都没反应过来。

“敌袭——”

我回过头,满天白羽箭隐藏在风雪中高高抛起,落下,黑色的箭头反着凌厉的白光。

——是北燕。

 

仓促迎战常年累月栖身风雪中的北燕,我军一度败退,先生不眠不休多日,仍强撑着起来指挥作战。

我们打了一天一夜,暂且逼退了连日奔袭而来的北燕,但已是倦极,而先生更甚,第二日日落时,噩耗接踵而至——朝廷派大军前来“平叛”,悬赏捉拿先生。

文书递到先生桌上的时候,他已经三四天没合过眼了,正拿着衣袖遮住唇角,低头不停咳嗽,隐隐散出些血丝。

他接过写着檄文的告示,我以为他会生气,但他只是摆摆手,示意我出去。

第三日,北燕再袭,而朝廷大军也已在我们背后。

后来的事情,天下所有人都知道。

 

在敌国面前犹自内战的国家是极其可笑的,我们绝境中战退了北燕,强弩之末,神魂犹在,却最终在曾经的同袍前倒下。

那一日,据后来民间的话本上形容,天倾云烧,日月无光,三军交战过的战场上血水漫流,白骨成山,残破的军旗被凛冽的北风撕碎,覆过将士们的尸骸,又带着灵魂飞往远方。

事实上,那一天的记忆我已经模糊了,只记得雪下得很大,满眼都是白茫茫的,猩红的血线在其中横飞泼洒,仅仅是水墨长卷上一点微不足道的污垢,很快就被淋漓洗练的冰雪拭净了。

朝廷发文说,叛军被全部剿灭,零星有幸存活的,比如我,都成了通缉犯。

 

北燕的大军即将冲到先生的营帐时,我已经做好了为先生以命相护的准备,但提前冲进来的人却是穿着南楚人喜欢的湛蓝的长衫,见了先生便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先生坐在帐中,抬头平视对方,笑了一下:“我无处可去。”他慢慢放松了身体,靠在椅背上,“师兄,让我留在这儿吧。”

这位竟然是南楚的相国——秀才。

秀才拧起眉心,语气很平缓,却有毋容置疑的味道:“新杰,听我话,我安排了人在外头接应,你跟我回师父那儿,不要留在这里送死。”

“送死……”先生慢慢重复一遍,眼神里稍稍聚起些光,又很快散去,放低了声音,说,“让我留在这儿吧。”

外头的喊声此起彼伏,愈来愈近,秀才没有办法,只能先行离开,不多时,帐门终于从外被掀开,北燕主将亲临,我从他身侧的空隙望过去,荒野满目苍凉,军营皆成废墟。

我拦在先生身前。

 

比起故国的翻脸无情,不堪回首,北燕对我们,甚至称得上“礼遇有加”。

北燕一直在试图劝降先生,但先生不允,每日都枯坐在软禁他的房间里,不吃不喝。我看着他日益消瘦,形容枯槁憔悴,却毫无办法。

直到有一天,木匠来了。据他说,被我们抛下后,他好不容易自己回到了这儿,不过也因此,在路上恰巧遇见了秀才。

先生仍是不应。

木匠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长匣,里头满满的都是长箭的碎片,被血浸没过,显出惨烈的锈红。

“喻师兄让我交给你的。”木匠轻声说,“还让我转告你——过刚易折,情深不寿。”

先生抬过头看去,伸手接过长匣,没有说话。

“小秦,跟我来。”木匠唤我。

“你去。”先生竟也出言附和。

我不明所以,依言而行,随木匠一道离开。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先生。隔了数日,听北燕来向木匠问责的官吏说,当天夜里,先生拿那些断箭自戕了,而守卫们一个个都离奇睡死过去,无人发现异样。

至于剩下的我,对北燕而言并无意义,又被关押了一段时日,很快就被释放了。

 

我离开北燕皇城的时候,正是春天,四处冰雪消融,绿意盎然,耳畔似乎回荡着马蹄与干戈的鸣声,一转眼,世事无常,皆是虚妄。

我没有回齐国,而是留在了北燕,和所有士兵梦想着的那样,做个普普通通的农民。

战争仍在继续,不断地碾碎一个又一个生灵,像冬风轻而易举地撕碎飘萍。

再后来,失去了霸图在北境的屏障与护卫,齐国一溃千里,没过几年,连京城也一并被夺下。

听说,那位亡国之君最后都吓得不敢举兵抗衡,让燕军一路畅通无阻地攻到了皇宫。

我觉得很好笑。他敢于对忠臣良将举起屠刀,甚至下令万箭穿心,却在面对真正的敌人时,两股战战,仓皇逃窜。

齐国亡国后,木匠在北境重修了将军和先生的墓,将他们合葬。

坟茔正式落成那天,我前去祭拜,木匠也在,最后拂去碑上尘埃。

碑上没有刻字。

我们一起燃了香,点在墓前,看着它一点点燃尽,熄灭光芒。

“其实,师父当年并不同意师兄下山,”木匠突然说,“师父觉得,齐国气数已尽,唯有北燕方能与南楚一争天下。但师兄自己坚持。”

我默然。

先生来的那一年,是战事最吃紧的那一年,我们一度以为自己要败了,但先生来了,将局势彻彻底底地扭转,但可惜,最后也没有改变结局。

我说:“希望他们来世重逢,天下太平。”

木匠俯身又点了一炷香,火光燃起,正似那年先生踏风雪而来,与将军并肩同行,为这个国家挣出的一线微微光亮。

“希望来世,我仍能追随他们。”

“希望来世……”

他们白首偕老,生死不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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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葛生》未写出的设定



主要是受叙述者角度和主线限制,一些没有机会展示的内容


1.齐国位于中原,东部临海,气候温和,农业发达,盛产木材,擅长培育花卉,制造瓷器,国家重农抑商,重文轻武。

2.齐国北部为大面积平原,与北燕接壤,交战处人烟稀少,地形非结冰期非常适合北燕重骑兵冲锋。平原上有少量河流及湖泊,冬季均会结冰。北燕游牧部落有时候会在平原上生活,他们对于地形非常熟悉。在木匠掌权后,这些部落被北燕皇庭招安,男丁入伍,女眷退居皇城附近。

3.齐国南部为丘陵山区,与大量少数民族部落村寨接壤,再往南,才是南楚。南楚南部及东部大面积临海,气候湿热,多雨,水路发达,盛产丝织品和茶叶,及各类海产,海上和陆上贸易都非常发达,民风开放,与少数民族部落村寨关系交好。秀才执掌国政后,逐渐与这些部落村寨打通关系,形成贸易通路,可以让商品直接进入齐国。这条路一旦用于战争,对于齐国的威胁无法估量。

4.北燕气候寒冷,干旱,多矿藏,冶金工业发达,擅长铸造兵器。老皇帝重武轻文,崇尚强力,使得北燕全民皆兵,军纪严谨。太子文武并重,但受到许多老贵族非议,也受到拥兵自重的兄弟叔伯们的威胁。东宫中供养大量奇人异士,人员构成极其复杂,这些门客大多来路不明,脾气怪异,举止诡谲,但在东宫有需要时,都愿赴汤蹈火。

5.韩将军被齐国处死一事。北燕在背后有推波助澜,是新帝询问木匠后采取的行动。南楚冷眼旁观,秀才曾有机会挽救,但没有出手。

6.木匠知道新杰与自己敌对,远比新杰知道木匠效力北燕要早,利用这一点,木匠做了很多,包括在五城中安插内线,煽动民众,派出刺客等。

7.秀才最早知道木匠的去向,并清楚两人之间必有你死我活的一战,所以除却冰原上的偶遇,没有再去见木匠。

8.新杰将木匠推下车时,是动了杀心的。

9.秀才偶遇木匠时也是。

10.但木匠都跑了。

11.从得知新杰去向后,秀才和木匠就看到了结局,且都有书信寄给新杰劝告,不过这些书信后来均被烧毁。指控韩将军叛国罪的证据就来自这些书信的往来。

12.霸图军最后除却秦牧云幸存,无一投降,全数战死。但由于齐国亡国,没有人会记得他们。

13.韩将军被杀场景是取材电影《鸿门宴》中刘邦杀韩信一幕,进入宫殿,四面合拢,羽箭居高临下齐发。韩将军非常后悔把新杰卷入燕齐的战争,且预感到若新杰留下,必然会死。

14.秀才出现在齐国京城是为了商谈贸易,后来被拒。没有直接送尸首回霸图,是因为耗时太久,不好保存,以及情形太惨烈,心有不忍。

15.木匠得韩将军书信后,曾想过带刺客伪装成随从,在路上杀了新杰,或者直接把新杰送到北燕囚禁,最后还是选择了回梅境的路。

16.木匠最初确实是为了建造宫室的资格留在北燕东宫的。秀才则是为了南楚的藏书阁。

17.不过后来身在其位,没有选择。

18.梅境位于诸国之外,从小受到的教育使得三人都没有国的概念,但其实新杰是齐国人,木匠是北燕与齐国混血,秀才出身南楚。

19.如果北燕或南楚任何一方被击败,木匠和秀才也不会选择侍奉二主,宁愿殉国。

20.士为知己者死。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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