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职/王肖]盛锦
盛锦十七年,夏。
太平盛世,锦绣江山。
天盛,中草堂。
穿着松绿色镶边短衫的少年拉开帷幔时,大门外已经传来晨起的喧嚷,透过高墙,传入院落之中。
他好奇探头出去望,不大的院落里到处是深浅不一的绿意,郁郁葱葱,却连花也少见,甚至还弥漫着一股清甘的药味,细细品了,是一味苦涩。
“英杰。”有人在背后唤了一声,高英杰连忙回过头,行礼道,“先生。”
被他唤做“先生”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玉长衫的男人,长身玉立,容貌俊挺,一头墨发被墨绿色的银边发带高高束起,腰间佩着一块水绿色的翡翠,潋滟光华,通透明澈。
男人抬头看了看这日头,掐指算了一下时间,微皱起眉:“雷霆山庄还没有到吗?”
“嗯……”高英杰想了一会儿,跑到一边的药圃中,搬来一个花盆,抱出几根竹简,翻了翻,仰起脸,道,“肖先生病了,不宜长途奔波,说是请先生谅解,若有事,可请烟雨楼代为转达。”
男人沉吟了片刻,缓慢点了点头,道:“也罢,时局不稳,雷霆身在天宁,不便前来,也是人之常情。”虽说如此,他的语气却不见得多轻松,反而平静得紧,透出几分沉郁。
“那——”高英杰还想说些什么,男人已然回转过身,拂袖入了内间,语气冷淡,“取消吧。”
“诶?”高英杰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但见他似乎不太想说的模样,便也没有多问,着手开始写给蓝溪阁的信函。
天宁,平渡寺。
人间烟火,心上尘埃。
墨色华服,霜白滚边,自满地安宁之上迤逦而过,染上尘与灰。
钟声徐徐响起,愈显庙宇清幽。
满头珠翠的女子立在长阶尽头,闻声回头,双手合十,却未拜下,反显出孤傲冰凉的神情来:“殿下怎生在此?”她摇摇晃晃地前进了几步,满身摇曳的华饰,叮当作响,却是不堪重负,在她的发间挑上一抹刺目的白色,“殿下不是当启程去天盛了吗?”
他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指尖扣着腕上的小叶紫檀珠串,越来越紧,忽又坦然松开:“时局不稳,臣怎敢离去?”
女子“哦”了一声,听不清楚是上扬还是下沉的语调,蹒跚走了几步,一张不过三十不到的面容极为精致,极为凌厉:“那你怎么解释和天盛来往的那些信件?”一扬手,宽大空荡的袖袍下,一片淡青描边的信笺纷纷扬扬地落下,如盛夏的飞雪,飘然洒落。
“太后。”他唤了一声,长长叹了一口气,“您把我叫过来,就是想问这个?”
女子定定地看着他,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到他身边,神情由咄咄逼人到泫然欲泣,不过三步之间,最后已是垂眸抹泪道:“天下谁人不知中草堂之主为天盛帝师?殿下乃我天宁摄政之王,与之私交甚笃,怎能不让哀家惶恐。”
他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王氏一门为天宁叛将,哀家相信殿下有分寸,只是——”女子以袖掩面,声音渐冷,“此番派往天盛的兵马,殿下缘何将其尽数撤回?”
他侧头看了她一眼,冷静道:“长途奔袭,人马困乏,恐难以取胜。”
“哦,是哀家肤浅了。“女子旋身,厚重华丽的裙摆沿着长阶铺陈而开,晕染着古刹沉重清苦的香味,“殿下请回吧。”
他转身便走,到门口却被女子再次唤住:“殿下观我天宁如何?”
门外山路蜿蜒,墙内歌舞升平。
他答:“太平盛世,锦绣江山。”
女子拢起指尖,轻轻漾起一抹笑。
盛锦十七年,冬。
天盛。
煮茶听雪。
青玉长衫者倚坐在石凳之上,面前是一杯淡茶,肩头落了簌簌的白雪,给绿意点上一抹亮色。
“天宁的城,果真难以攻破。”有人执盏倾倒一杯,晕开雪与茶的冷香,不疾不徐道,“若从内部,兴许会容易些。”
他嗤了一声,不答。
“将军可还是惦记着雷霆山庄那位?”轻浅从容的笑声,“雷霆深居山中,无足挂念。不过,若有机关一脉相助……”
“罢了。”他伸手拂去石桌上的落雪,“莫去打搅他人安宁。”
——吾所愿者,唯太平盛世,锦绣江山。
天宁。
很轻的一声,树枝崩断的声音。
树下的少女被那一簇雪砸了正着,却掩住声音,望向府中依然亮着的灯火,在原地静静等着。
烛影晃动,寒风过耳。
有人抬手一招,轻声道:“进来吧。”
少女奔入门,搓了搓手,连忙行礼:“殿下。”
“不必多礼。”他语气很温和,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继续翻看桌上堆叠的战报,无一例外都浸着血,与冰冷的雪混合在一起,透出奇特的温度,迷幻人的感官。
夜已深,少女托着下巴瞧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殿下,可是天盛加紧了攻势?”
他微微点头,叹道:“太后勒令我一定要守住宣城。”
少女听出了弦外音,立即起身,道:“您要亲自前去督战?”她急切道,“可是……”
“小戴。”他放下战报,十分和气,言辞却是如窗外的飞雪一般冰冷的温度,“王将军身在天盛,便是吾国之敌,你不必再说了。”
“可……但是……”她踌躇犹豫了许久,终是无言以对。
临近黎明,他终于批阅完所有的战报,偏头望向窗外,四野一片安宁寂寥。
太平盛世,锦绣江山……
何曾太平?何曾锦绣?
盛锦十九年,初。
宣城外。
飞箭如雨,杀气似云。
他感觉自己依稀见到了那个在久远的记忆中,一袭霜白之色,眉眼清浅,俊秀温和的少年,指尖灵活地翻着各类机关暗器,背景是阳春三月的天。
这么可能在这里?
他半眯起眼睛,悚然一惊。
乌衣墨发的弱冠年轻人指尖一翻,折叠的扇子就化作一张细细的长弓,引而立发,转瞬如星落,直坠九天。
他挥剑而上,拽过长箭所指之人,却还是“夺”地钉穿那人的肩膀,一阵锥心刺骨。
“咳。”控制不住地跌退一步,唇边沁出一抹血,“原是天宁的摄政王在此,硬拼不智,退!”
他怔了一瞬,明白战机不容贻误,即刻命令鸣金收兵。
宣城内。
太平锦绣,琼楼玉宇,尽皆心中幻相。
唯有冷风吹彻,残骸遍地,才为真实之景。
“我可以为你们守住这座城。”墨色长袍之人语气冷然,带着痛心的决绝,“但是,却守不住这一城的人心。”
当夜,民众弑杀宣城主将,开城门。
宣城破。
盛锦二十年,初春。
荣城,皇宫内。
日益倾颓的宫殿与华阁,渐渐蒙了尘,染了血,落到了无法拂拭之所。
“殿下!”女子紧紧攀着朱红的顶梁柱,抬手直指金漆的雍容华贵的匾额,上书“太平锦绣”四个大字,衬着满目的朱红,如同滴落着凄苦的血液。
他仰起头,怔愣地望着这四个字,渐渐有些看不清了。
坐在帝位上的少年微微发抖,看着他所倚仗的在身后的母亲,和在身前的堂兄,竟是平静下来,轻声开口:“事已至此,殿下——”
“肖时钦!”女子嘶声喊了一句,“你还记得吗?你答应过你母亲——太华公主什么?”
他垂下头,没有回答,闭了闭眼睛。
“保我天宁太平盛世,锦绣江山!”女子替他回答了,“如今局面,你……”
“够了!”他毫无预兆地开口喝止,语气却渐渐弱了下来,“我无能为力。”
“你……”女子再想说什么,却也说不出来了。
他转身,毫不留恋这如斯华丽的宫殿,扬长而去。
等闲莫得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似水流年,终不复。
荣城,皇宫外。
“哎,听闻天宁的摄政王是太华公主的儿子,被老皇帝从不知道那个鬼山头上找到,委以重任,辅佐天宁的小皇帝。这些年倒也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过也的确蛮厉害的,你看宣城那一役,我们差一点就败了呢!”背着剑的年轻剑客即使在屋檐上走路还不安分,伸着头四处张望,“怎么打荣城打了三天都没看到他?不会跑了吧?”
“我倒不认为他像是会临阵脱逃的。”蓝衫人语气轻松道,“或许在皇宫,打算护皇家最后一程呢?”
剑客踩着逍遥步,灵活地晃了一圈,落下来:“说起来打了这么久,雷霆山庄竟然一直没出手,那机关暗器,好家伙,放到战场上绝对让人头疼得脑壳都炸了!”
蓝衫人一笑,侧头看向始终一言不发的青玉长衫者:“王将军,恭喜功成名就,也恭喜——”
“你们去皇宫吧。”他突然开口道。
蓝衫人顿了一秒,微笑道:“好。”随即拉着一脸狐疑的剑客先行离去。
他定了定心绪,缓步走到摄政王府之前。
门边是一副对联,笔画温润,却是力透纸背。
“太平盛世,锦绣江山”。
这就是你的愿望吗?
从一而终,未曾改变。
他屏住呼吸,推开门,绕过薄薄的屏风,向深处走去。
一池绿水,三点飞花,细看非花,却道故人心泪。
有人墨发乌瞳,霜染白衣,斜靠在水中央的莲花台上,不远处的亭子中放着一杯薄酒和一个金丝楠木的盒子,而他正掂着一个夜光杯,不紧不慢地饮着,见他进来,仰头将残余的酒液一饮而尽,神情温和轻松,全无拖累,甚至有几分欲乘风归去的仙气。
手一扬,玉一般的颜色,夜光杯划过一道弧线,落入池中,荡开一圈细小的涟漪。
遥想多年之前,在山上对弈,品茗,偶谈起志存高远,却言当今太平盛世,锦绣江山,只愿长长久久,居一隅而安。
“虎符,玉玺,还有这摄政王府的令牌,尽在此中。”那人坐在莲花台上,眉眼含笑,温淡柔和,丝毫不见宣城之上的凌厉决然,一箭射破长空的气魄,遥遥随性一指金丝楠木之盒,道。
他哽住,千言万语最终无言以对,上前一步,未曾施舍象征着荣华富贵的楠木盒一眼,被拦在水面之外,阻隔在亭台水榭之中。
“时钦。”他最后只唤了声名字。
肖时钦平静温和地望着他,蓦然扯开本就是披在身上的墨色华服,指尖一滑,就任由其落入水下,似终不堪其重,不累其困。
初春的风还是寒的,那人打了个颤,却是笑得愈发昳丽了,眉梢眼角勾着,流转着光华容色,自霜色的白衫上晕染而过。
隔水相望。
“杰希。”他抬眸将清池高墙尽收眼底,看不见墙外是何种模样,但却十分笃定安详道,“太平盛世,锦绣江山,尽在天盛掌中。”
王杰希“嗯”了一声,道:“如你所愿。”
他讶异地睁大了眼睛,随即笑起来:“确是无所谓江山在谁手中的。”
王杰希侧头四下扫视一圈,没发现有何机关通往水中央的一方莲台,便索性直截了当道:“你回来。”
“回?”他笑,忽地没忍住,咳出一口血。
王杰希瞳孔骤然紧缩,眸中映出他掩住唇舌,从指缝间源源不断流下的鲜血,染红了白衫,莲台,却被平静无波的清池洗涤干净。
他放下手,对他露出一个带着血的微笑:“愿君珍重。”又仰起脸,若有似无地勾起唇角,“这太平盛世,锦绣江山,埋葬……”
一声轻笑。
王杰希疾步上前,却被拦在碧波之外,眼睁睁地看着他翻身从莲台上坠下,消失在不平静的水面之中。
他伸手想去抓住什么,但却是永远不可能抓住,倒退几步,碰到那张放着楠木盒的桌子,袖风一扫,听得“咔哒”一声,宽广的水面上平地起了一座断桥,虽然并不与莲台相连,却足以借力而过。
我守太平天下,与你相遇锦绣年华,却独独留不住……
有人声由远及近,他却无心他顾。
天空不知何时又飘起小雪,零星落在莲台上,不一会儿又大了起来,漫天的纷纷扬扬,掩盖了雪与灰,天地间俱是一片苍茫。
虎符,玉玺……好像都无甚重要了。
他走上断桥,借力飞跃而过,跳入不深却冰冷的池中,怀抱起依然温和地笑着的人——容色如故,宛然若生。
雪越下越大,明明近在咫尺,竟也看不清面容,感觉不到点滴温度。
雪水,池水,或者还有别的什么缓缓流淌而下。
天地间是不是只剩下这座莲台了?
他不清楚。
日升月落,千载如故。
生死存亡,方寸之间。
好一个太平盛世,锦绣江山。
= END =